父亲的船篙
徐怀庚
在寻访大运河渡口遗址中,看到摆渡人双手拿着竹制船篙用力的撑着渡船,我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父亲撑船的画面,想到了父亲撑船用的那根根船篙。
我的老家在绿草荡边上,村上弄大船人家特别多,父亲从小就随他父母弄大船,和我母亲结婚后,便单独弄船,直到退休上岸。在他弄船几十年中,用过船篙百余根,有长有短,有大有小;有装铁篙头的,也有不装铁篙头的;有装双篙头的、单篙头的,也有装弯篙头的。
父亲用的船篙都是他自己亲自精选毛竹,经过上火浴、装篙头弄成的。有年家船装稻子到淮安城南粮库,我跟着父亲到下一铺街上一家毛竹店买毛竹做船篙。父亲和店主很熟,我们还没有到店门口,店主就和我父亲打招呼,父亲和店主一阵寒暄后,便朝店后院走去,后院中的一面墙边竖立着好多毛竹和弄好的船篙。父亲走近毛竹前,双眼细看毛竹,看后用手把看中的毛竹挑出,把毛竹大头放在地上,手握毛竹小头来回摆动,意在看看毛竹韧性、弹性。我听父亲多次讲过,选毛竹做船篙要选经过五个寒夏的,这样的毛竹内壁厚,经得住风吹、雨打、日晒,且毛竹稍和竹根要均匀(其小头不要过细,大头不能过粗),有足够的韧性和弹性,且不裂缝。
毛竹选好后,把弯曲处放在火上慢慢烤(火不要大),烤到竹子冒汗珠往下滴时,上育凳。毛竹一头套在育凳固定的铁圈内,烤点对准育凳头,父亲右手握住毛竹慢慢向下压,左手用潮布往竹子烤过的部位浇水(冷却后不变形),一个弯处必须一次育直成形。装铁篙头要先把毛竹根部锯成或六个或八个三角型(中间倒三角型拿掉),然后上火育收紧装上铁圆箍,插进篙头,用钉锔固死。经过一番打理,一根毛竹变成了船篙。
我家船上有5根船篙,有1根长的6米多的双齿篙,1根5米多的双齿篙,1根5米多长的独齿篙,1根4米多长的无铁篙头篙(以前过船闸不准用铁篙头船篙),1根5米多长的弯篙(铁篙头有弯钩)。每根船篙都是父亲精心挑选和育成的,是他心爱之物。船篙杆经他长时间使用后,变得光滑明亮。他常说:船篙也有灵性,它通人性、识水性,助力船家和风浪搏斗。父亲撑船会在不同的河深、风浪等情况下,使用不同的船篙。河道不深、靠岸边撑船会用5米多长的双齿篙;冬天河面上结冰,会用独齿篙(铁篙头是圆锥体)边砸冰边撑船;弯篙用于钩铁锚、钩船等物件;行大河、闯风浪,会用6米多的双齿篙。
最让我经久难忘的是1969年夏日的1天,家船装一船小麦过淮安船闸后,船在父亲撑动下行到大运河和苏北总渠淮安运东闸上游交汊口时,突然狂风大作,暴雨倾下,而此时运东闸又正向下游泄水,船不仅左右晃动,而且随水流向运东闸飘去,母亲见状把舵交给我,上船头拿起船篙同父亲一起撑船,俩人费了好大的力气,才把船稳住且慢慢前行,一篙又一篙,篙篙用力。那6米多长的大船嵩在父亲双手中很卖力,同他一起搏击风浪经受雨打,篙杆在激流中摇动着,父亲让它起就起,让它扎入水中就扎入水中……父亲在拼力撑船时,看到船后面驶来一个拖队(轮船头拖着多条船),当拖队的尾船从家船旁经过时,父亲松开水中的船篙,用脚挑起脚旁的弯篙,双手举起钩住拖队尾船后的小划子(水船),家船随拖队过了汊口,而他用了10多年的大船篙因来不及拨起,随急流漂去。那刻,我见父亲双手紧紧抓住弯篙钩着小划子时,还回头望着离他而去的大船篙,充满着不舍和无奈。
父亲生前曾多次说到,车桥战役那年月,他和他父亲同村上的乡亲们,曾用船篙撑船运送过新四军和粮草,还在船上蒸馒头,贴米面饼支援前线。
父亲60周岁退休上岸后,还舍不得那些与他共同搏击风浪,走南闯北的船篙,家中放不了那么长的船篙,他就将铁篙头卸下,挂在储藏室墙上,时常看看与他共同弄大船的“伙伴”船嵩。
淮安炝饼
淮安区 徐怀庚
处暑节气后,表弟从外地回淮,让我陪他走街串巷找他小时候吃过的各种小吃,豆腐脑、长鱼面、蒲菜饺子、烧卖等都品偿到了,又提出要吃炝饼,我于是陪他到千年古镇河下,在摇绳巷17号找到还在打炝饼的王姓人家,一下子买了4斤刚出炉的热呼呼的炝饼,随即便掰了块吃起来,便吃便夸好吃,还是以前那个味道。
说到炝饼,我想起上初中时,早上常向母亲要5分钱,路过西门大桥从卖炝饼的摊点上买块炝饼。炝饼外硬内软,有咬爵,很耐饿。我一直很想看看炝饼是什么做出来的,这次趁着和表弟来买炝饼,看到店家师傅正在做炝饼,便仔细观看并询问做炝饼的一些知识。
做炝饼的师傅姓张,名玉英,今年五十开外,做炝饼已30多年。做炝饼手艺是她丈夫王家祖传手艺,传到她己是第六代,她是从公公那儿学来的。她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告诉我们,做炝饼要用三分之一的发酵面(用头天留下发好的面做“酵母”),拌三分之二面粉(一斤干面掺三两水),两面相拌、揉、搓、擀。一块炝饼坯有九斤多重,呈圆型,直径有一尺多,厚一寸多。
我见她擀时先擀反面,翻过来先用光擀面杖擀正面,后再用花擀面杖擀。饼坯入平底锅前炉膛四周有暗火,中间的火被烧过的炭灰盖着,锅内擦菜仔油,饼坯才不沾锅。见她用双手及小手臂托起案板上九斤多重的饼坯往平锅里一放,随后双手转动饼坯,转着炕着,炕着转着,并不断用手拍打饼面不让起鼓。转动中听到沙沙响声,说明炝饼反面已基本炕好,双手拎起炝饼翻过来,炕正面,转着炕着,饼面呈金黄色后,翻过来再炕反面,并用钢针在饼面上戳,钢针戳满饼面,形成一个个小孔,便于透气,但不能戳“对过通”。转动中,又听见沙沙响声,此时把炝饼从锅中拎出,往平锅上放弹簧支架,再把炝饼放到弹簧支架上,这样炝饼就隔着弹簧在平锅上炕。炕到饼面用手按没有弹性,表明炝饼炕好了。一块炝饼要炕40多分钟。炕好的炝饼饼面金黄,外硬内软。正面有竖横道纹,似地球仪上的经纬线,又似水板上的田字格;反面则布满一个个小孔,似莲蓬窝,又似蜜蜂巢。炝饼外皮硬脆,内瓤柔软。一咬内瓤面粒沙沙直落,吃在嘴里的炝饼硬软兼有,带有香甜。有人吃炝饼还喜欢把炝饼掰开,在中间刷辣酱、夹炸鸡蛋、塞妙菜,吃得有滋有味。
正在我们观看张师傅做炝饼时,一位80多岁的老人来到操作间,主动参与我们的交谈。张师傅向我们介绍到,老人是她公公。王老说,小时候,听他爷爷讲过,炝饼以前叫麦饼、炕饼,在明永乐年间,黄河、淮河同发大水,危及淮安府城,漕督陈瑄组织大量本地和外地河工对险要地段抢修加固,工程急,河工多,陈瑄便让手下人组织淮安城内外民众打烧饼、蒸包子、做炝饼等吃食给河工。其中有位外地河工没有吃过炕饼,加土炕饼又硬,他吃得又快,噎着了。此时,漕督陈瑄巡察路过,见这河工嗝声不断,便问河工怎么了,河工见陈大人问话,紧紧张张地说,被呛着了。陈瑄说水呛人,饼也呛人,拿来看看何饼。河工便把手中的饼递过去,陈瑄拿在手上看了看,外硬内软,送到嘴中咬了一口,对随行们说,这饼好吃耐饿,就叫它呛饼。后来,聪明而又善于变通的淮安人,想到淮扬菜中有“炝菜”做法,便把“呛”改为“炝”,炝饼的叫法就这样流传下来。
王老爷子还告诉我们,他家祖上流落到河下,被一做炝饼店家收做徒弟,后来几代人都以做炝饼养家,到他儿媳张玉英已是第六代。他自己十一、二岁就跟爷爷、父亲学打炝饼,爷爷、父亲先让他学烧火炕炝饼。炝饼做的好不好,关键在火功。用火钳把柴火挟住烧小火、满堂火、边堂火等等,他学烧火就学了将近一年,后来爷爷、父亲才让他上案打炝饼,打了60多年炝饼,后来因身体不好,才不做炝饼。
老人还告诉我们,他父亲生前曾多次讲到,打淮海战役那年,他们家做了上百块(一块有8斤重)炝饼送上前线。
陪父亲去洗最后一次澡
淮安区 徐怀庚
时间过的真快,转眼之间父亲因病离开我们已15个年头了。在父亲去世后这些年间,他那慈爱、厚道、朴素的形象老在我脑海中呈现,许多往事都让我去回想他、感激他、思念他。而现在每当我去浴室洗澡时,就自然而然的想到陪他去洗最后一次澡的情景。
陪父亲去洗最后一次澡的日子,那是2007年3月18日下午,那天距他查出胃癌晚期已有130天,是他去世日前第9天。那日前一天晚上,我在父母卧室和他们闲谈时,父亲对我说:“明天中午找个剃头师傅来家剃剃头、刮刮脸和胡子,下午去河西木器厂浴室洗把澡。”父亲在那个浴室洗惯了。他自己还说:“这可能是洗最后一次澡。”当天天气晴好,春日的阳光给人以暖和,春风吹人脸上也热乎乎的。中午吃完饭,其实父亲那时已米粒不进,块菜不吃,只喝些牛奶而已,约好的剃头师傅给父亲理完发,刮干净脸和胡子,我们带上换身衣服和其它物品去洗澡,我扶他上三轮车,他还不让我扶。
在去浴室的路上,碰到我大姐夫王正山,他见我们去洗澡,也回家拿上衣服和我们一起去洗澡。我们父子肩并肩坐在三轮车上,父亲不时的和路上遇到的熟人打招呼,因他担当过多年淮安县航运公司449船队队长,我们住的南角楼地段航运公司退休老人特多。在三轮车上,他问我是否记得小时候和他一起洗澡的事,我说:“记得每次洗完澡,你都把我带到浴室旁边小吃店,花二角多钱、六两粮票下两碗“阳春面”,我们一人一碗,有时还买个烧卖和肉包子给我吃。”他说:“他最记得的是我当兵回家探亲和他洗澡的那一次。那次洗澡是在“八字桥”浴室,洗完澡,在熟食摊上买上猪头肉、豆腐干、花生米等,到饭店要上锅贴等边吃边谈。”我问他,怎么就记得那次洗澡,他笑眯眯的说:“那是你第一次掏钱让我洗澡和下馆子,你长大了,所以,老印在我脑海里。”当时,我突然想到,从那以后,我就再也没有和父亲洗过澡,虽说他从船上退休和我们住一起,身体一直很好,有时带他孙子一起洗澡,有时从工人文化宫老年活动室唱完淮剧小调后就直接去洗澡。于是,我又想到这些年陪父亲洗澡太少了,很遗憾。
来到木器厂浴室,下三轮车后,我和大姐夫都争抢着付车钱,父亲坚决不让,非要自己给。我们要买票,他说:“票有了。”原来是他老在这里洗澡,整批的澡票子,价格便宜。父亲很熟悉的把我们带进去。跑堂的师傅见他来,很客气的和他打招呼:“徐老爹,来啦!”并给我们安排位子。放好所带物品,我们要帮他脱衣服,虽是春暖,但父亲有病,穿的比正常人要多,他不让我们帮他,他自己一件一件脱衣服。脱完衣服,我见父亲身体非常非常消瘦,前心贴后背,各部位筋骨或凸现或凹下。父亲见我望着他身体发呆,他却对我说“走,进堂子,没事。”走进浴池后,大姐夫对我说:“上次我们俩和他洗澡,还没有这么瘦。”大姐夫说的上次,是2007年2月18日,我们俩陪父亲到淮安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核磁共振检查,上午做检查,下午才有结果出来,中午见医院马路对面有浴室,父亲让我们和他一起去洗澡,顺便休息。洗澡时还没见他像今天这么消瘦,短短一个月时间,就这么大变化,癌症病魔让他近来喝牛奶和骨汤都难以下咽,仅靠输液维持。
在父亲查出病情后,我们子女都劝他住院治疗,他坚持不肯(他自己和我们都找医生看过片子,不方便动手术),他说:“是绝症,治不好,不做人财两空的事。在家轻轻松松活些日子。”我们子女说服不动他,只好随他意。父亲非常乐观,病初还骑车到工人文化宫老年活动室唱淮剧小调,自己还骑车到石塘墓地买好。
洗澡时我给父亲洗头,擦洗身体,手是轻轻的,眼中含着泪水,心中想到这也许是陪父亲洗最后一次澡。父亲见我忧伤、流泪,就对我说:“怀庚,我和你说过多次,不要难过,你是大儿子,我去了,你妈还在,要好好照顾你妈和整个家庭,人有生就有死,我也77岁了,……”我见他这么说,更加流泪,大姐夫也流泪,帮他擦洗完身体,他自己又跑到蒸气室内躺了一会儿上来,穿好内衣裤让一位修脚师傅帮他修完脚甲盖。这时候,因是星期日洗澡人多,父亲让我们把衣服从衣柜中拿到躺铺上,好让其他人脱衣服。
洗完澡回家,父亲让我在我住的房子堂屋靠西边搭床理铺,让他在上面休息,当晚他把我们在淮子女召集到床前布置后事。当年农历二月初九(洗澡后的第9天)下午1点37分他因病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