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那时住在长江南岸的燕子矶镇,家中五口人:爸爸、妈妈、姐姐、三哥和我。妈妈腾出一间房,让他们一家三口住。爸爸是医生,妈妈是裁缝,都很善良。他们热情接纳,精心照顾,两家人处得像一家人一样。我是个“人来疯”,更是高兴。
夏天的傍晚,我和贞子负责门前场院的清扫。贞子扫地,我洒水。晚饭后,姐姐和三哥抬出大、小竹床。大家坐在竹床上乘凉。在艾蒿的烟雾中,听爸爸讲《聊斋》故事。我们这些小孩子既爱听,又怕鬼狐。尤其是贞子,胆子虽大,但特怕鬼,一害怕就用被单裹住头。我和贞子睡在小竹床的一头,她一扯被单,我就光膀子喂蚊子。我们每天都会在爸爸的故事中,沉沉进入梦乡。夜深时,大人们都陆续回房里睡觉。唯有我们小孩子贪图室外凉爽,不愿回家。大人们就高呼“天上丢点(儿)啰!丢点(儿)啰!”吓唬我们,我姐姐甚至用蒲扇蘸水往我们脸上洒。在黑黝黝的夜色里,我们也辨不清是否真的下雨了,不情愿地抱起被单、枕头回房里睡。
整个夏天,我们几乎都泡在江水里。那时,自来水尚未通到住户,江边人家淘米、洗菜、洗衣服都去江边。江边有水泥码头,还有大小几个礁石。码头人满时,就去礁石。有时洗的时间长,礁石因涨潮,变成“孤岛”,就得涉水上岸。夏天还好,冬天就糟了。那天我和贞子蹲在礁石上淘米、洗菜。我把淘米篮沉入水中,引来小虾子,慢慢一提,几个活蹦乱跳的小米虾落入篮中。我把它们放入口中生吃,鲜嫩、微咸。贞子几次喊我上岸,我吃兴正浓,哪里理睬!不料,涨潮的速度真快,礁石一下子就成了孤岛。我吓得够呛。贞子放下菜篮,涉水上礁石,将不会游泳的我搀上岸。我既感激,又惭愧。男娃要女娃子家保护。我问贞子怎么敢涉水?她说会水就不怕。我暗下决心,也要变成会水的人。
南京电瓷厂在江边建有一个货运码头。码头栈桥是刷了沥青的黑方木搭建的,栈桥底下太阳晒不到,最是纳凉的好去处。但要想爬上横木,必须游过去,否则只有泡在水里,泡到皮肤泛白,手指肚子皮肤下陷。贞子在家乡的小河沟里早就学会了游泳。她先教我“狗刨式”,又教我踩水、仰泳。不几天,我就能游几丈远。后又跟大男孩们学自由泳、蛙泳。贞子在教我的同时,泳技也跟着长进,我们经常比赛谁游得远、游得快。
有天,我们随大孩子爬上一条系在江边树桩上的木船,船上有桨。大家折腾起来,扳舵的扳舵,划桨的划桨。不知怎么的,缆绳松了扣,船顺流往下游淌去,再扳舵、划桨也无济于事。木船越漂越远,船上七、八个孩子大呼小叫,鬼哭狼嚎。我和贞子吓得抱在一起。年龄最大的两个男孩互相争执,一个主张会水的立即下水,游到岸边;一个坚决不同意,认为船离岸太远,江水有漩涡,人会被卷到江底。好在恰遇江轮经过,快艇驶来,水手们将我们驳送至岸。我和贞子经此一劫,如同再生。以后的日子里,大人不再准我们下江边游泳。每从外边回家,都要在我们的胳膊上用指甲划一下,看是否出现白印。如有白痕出现,肯定是玩水了,免不了一顿板子。好在已过立秋时节,江水变冷,我们也就不再指望泡江水了。
秋季开学,我高兴地背书包上学了。可贞子户口不在镇里,无法上学。她爸妈哄她:大水一退,就回八卦洲上学。贞子一人无聊时,就会跑到江堤上望着对岸发呆。看着贞子的可怜样,我决心教她读书。我的想法得到大人们的支持。我从此就干起了现买现卖的勾当。一年级上学期语文第一课就三个字:“开学了”!我就从“第一课”、“开学了”六个字教起,进度比我在学校里快得多。这也亏贞子天生聪明,记性好,一教就会。礼拜天我带她到学校玩,教她打乒乓球、荡秋千。有天我们玩荡秋千,我负责推送她,让她在秋千板上使劲蹬。不料,她未抓牢秋千绳,摔了下来,脸磕在秋千板上,鼻子出血了,把嘴、下巴都染红了,把我吓得够呛,赶紧扶她回家。正好我爸在家,他让贞子平躺,检查了一下鼻中骨,说没有骨折,是微血管破裂。然后打开药箱,用酒精棉球仔细地擦拭干净贞子面部的血迹,用药棉塞住贞子的鼻孔,吩咐我绞一个冷水毛巾,敷在贞子的额头上。很快,贞子的鼻血止住了。
燕子矶沿江东西方向横亘着幕府山,从下关到龙潭,逶迤几十里。据地理老师讲,幕府山是大别山余脉,沿江十二洞,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。秋天的幕府山,层林尽染。枫树叶、鳥桕树叶、野柿树叶由绿转红、转黄,放眼望去,如同暖色调的油画,令人陶醉。周末学校布置勤工俭学任务,下周每人上缴2斤鳥桕树种子。星期天,我带上贞子与同学们一道由三台洞登上幕府山顶。在贞子的帮助下,我们很快完成了任务。贞子虽是女娃,但爬树在行,也不胆怯。大概与她的生长环境有关。我们顺带还采了许多“炮果树”种子带回家,把细竹子锯掉两头节吧,用一支筷子,绑上布,蘸湿水,做成活塞,将“炮果”塞进竹口,左手持竹筒,右手持筷子,向前猛力一推,“炮果”便射将出去,可以击中一丈开外的人体目标,打在脸上还麻疼麻疼的。我们做游戏,便有了“武器”。
到秋分时节,八卦洲大水稍退,贞子一家便想回去看看。一天早晨,贞子爸便带上干粮,在江边借了一条船划回老家。下午我便和贞子坐在江边的礁石上等待她爸返回。那天刮西南风,江面上出现了一群江豚,黑黝黝的皮肤、肥硕滚圆的身子,在江面上跳跃、追逐,十分壮观,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。贞子说,小渔船撞上它,准翻。我还没看够,还想再看江豚表演,企待着它们再次出现,但又怕贞子爸的船划回来遇到江豚。就这样在矛盾中度过了几个小时。到傍晚时分,终于等到了贞子爸,他划着小船回来了!船舱里全是形如小苹果的花红,白里泛红,香味扑鼻。在那吃不到苹果的岁月,这可是美味,吃起来,又甜、又香、又面。听贞子爸说,他家的家前屋后,栽了十几棵花红树,每年都能收获几担。今年发大水,全淹了。他摘回来的仅是长在树梢上的,他在船上像采菱角一样摘回来的。我吃着花红,觉得十分可惜,恨不得再去一趟,潜水捞花红。
五四年底,八卦洲洪水退去。贞子一家想搬回家,可我妈妈不同意,说贞子妈怀孕临产,而且胎位不正。八卦洲医院条件不行,等做完月子再走不迟。贞子父母犹豫了一会,见盛情难却,就又住了下来。
寒假前夕,贞子妈妈生下了一个小弟弟,这下家里就更热闹了。原先我在家里是“老巴子”,最小一个。现在“天上掉下个小弟弟”,整天兴奋不已,一放学就钻进“产房”看弟弟。贞子妈坐月子,按民俗,我妈特地定做了几大篮麻油馓子让贞子妈吃,据说吃红糖煮馓子可以使产妇奶水充足。贞子妈每次吃煮馓子,都给我和贞子各盛一小碗。贞子妈吃了一个多月的馓子,我和贞子也跟着吃了一个多月的馓子,以至于长大后,我绝不吃泡馓子。用我妈的话说,那是我那年“吃伤了”。不知贞子是否也曾“吃伤”过?
贞子妈的奶水多,婴儿吃不完,贞子妈就用碗挤了让贞子喝。贞子怕人笑话,死活不肯,就让我代她喝。我也不肯。贞子说,这碗奶不喝下肚,她妈定会生气、打人。我心疼贞子,就接过碗,勇敢地咕噜咕噜喝下肚。在场的大人见了直笑。此事后来还成了同学们的笑柄。
自从夏天荡秋千让贞子鼻子受伤后,大人不准我们玩危险的游戏。我就带贞子去江边玩。有时比赛打水漂漂,我们拣个碎碗片,擦着水面扔去。只见瓷片在水面上“嚓嚓”地飞,激起一朵朵涟漪,十分好看。遇到退潮,我们就脱掉鞋袜,忍着寒冷,赤脚在江滩上奔走,寻找“宝物”。江滩一直是我们这些江边少年的“宝地”,因为这里打过仗,翻过船,什么东西都可能有。我们拣到最多的是弹壳、铜钱、帽徽、刀具等等。弹壳的种类五花八门,大到炮弹壳,小到手枪子弹壳。冬天的江滩格外辽阔,那天,贞子幸运地拣到一颗长长的机枪子弹壳,我把它交给姐姐。她在南京电瓷总厂金工车间工作,请她帮我做一把火药枪。这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。姐姐很快做好了一把像模像样的火药枪,既可以装填火药、沙粒射击目标,又可以单纯击发火药纸,发出响声和硝烟。春节时,我和贞子就用它与小伙伴们玩“官兵捉强盗”的游戏。
有天晚上做游戏,贞子奔跑时不留神,撞到一架竖起来靠在墙上的板车轮子上,鼻子又出血了。其实,撞得并不严重,不很疼,皮也没破,她那又直又挺又窄的鼻子依然好看。妈妈说,贞子可能是“沙鼻子”,一碰就流血,可以用“瓦菘”、红糖熬汤喝,并说我三哥也是“沙鼻子”,从前一碰就出血,就是用“石菘”、红糖熬汤喝好的。我问,为什么不让贞子也喝“石菘”汤?妈妈说,“男石女瓦”,男女有别。男的用石头山上长的“菘”,女的只能用小瓦房顶上长的“菘”。我决心采“菘”为贞子治病。瓦松我见过,宝塔型、蓝紫色、几寸高,叶子圆滚滚的,寸把长。我们那条街上不少人家的房子是小瓦苫顶。有的瓦上没长“菘”,有的长了“菘”,但太高,爬不上去。好不容易借来梯子,人家怕我踩碎瓦,不让采。没有办法,只好采石菘。
寒假快结束时,我带着贞子去爬燕子矶公园,采石菘。燕子矶是临江的一座石头山,在江上看这座石头山,似一只燕子凌空展翅。山顶有亭,亭内立着一座两人高的青石碑。正面是乾隆帝御题“燕子矶”三个大字,背面是一首御诗:“闻说当年绕江南,撼地洪涛足下看。喜见滩沙成绿野,烟村耕凿久相安。”贞子有几个字不认得,我一一教给她。遗憾的是我把乾隆爷草书“相”字,误读成“扫”字,以讹传讹。不知长大后的贞子是否意识到了?
我们在矶头采石菘,掏蝙蝠。玩够了,坐在石头上休息,观看江景。贞子指着江对面的八卦洲对我说,她家在哪个方位,离开轮渡码头怎么走,他们的乡中心小学又在哪里,离她家多远。时而露出一种重返家园、即将走进校园的期待和兴奋,时而又露出一种即将离别燕子矶新家的怅辋。
贞子家搬走后的几年里,贞子爸妈过江来,总会到我们家歇歇脚,拉拉家常。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当燕子矶公园里的榆树皮被饥民们扒光了时,贞子爸给我们家送过多少次土豆、茨菇、胡萝卜,数也数不清。六十年代末,我去苏北插队,再也没见过贞子家人。只听我妈说,贞子高中毕业回乡当了民办教师,出落得愈发漂亮了,还问我为啥不去八卦洲插队落户。后来我们家搬迁,与贞子家的联系从此中断。如今,每当我乘车驶上长江二桥、路过八卦洲时,我就会想起贞子一家:不知贞子的“沙鼻子”吃了“石菘”汤好了没有?我送给她的火药枪还在不在?
(丁鸿慈)
2010年12月
(原载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《全国优秀作文选-美文精粹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