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六九七九，沿河看柳。”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元宵节前夕，虽说时令已进“七九”天，但一场大雪却不期而至，将浩莽的苏北平原掩盖得严严实实。凌晨，我从省城南京乘头班车赶往洪泽县。因大雪，农村公交班车停运，我只好步行四十五里赶往白马湖西的岔河公社。我那时在一个“联办初中”任代课老师。正月十六开学，正月十五教职工开会，我必须提前赶到。

　　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，傍晚时分，饥肠辘辘、疲惫不堪的我终于赶到了学校。学校坐落在白马湖西三、四个生产大队的交界处，被河沟、农田及乱葬岗包围着。此时，被大雪覆盖着的旷野里，只见几排平房在一排排光秃秃的大树包围下，孤零零地卧着，显得十分冷寂。学校三面挖有壕沟，只有西北角的一条大圩与外界沟通。大圩名叫“同心圩”，只住有一户人家，是学校唯一的邻居。这家人家很贫困，人口多，劳力少。每年两个大人苦的工分钱，不够支付全家七、八口人的口粮款。每年春荒时节，都靠借贷购买粮管所的返销粮度日。寒假前的一个上冻天，我亲见他家的小女儿赤着脚，在我宿舍前的路上单脚着地，踢着冰块，逗小黑狗玩耍。双脚冻得又红又肿，令我十分惊诧。我问她为什么不穿鞋?她吸了一下淌出来的鼻涕，歪头冲我笑笑，没吱声。

　　路过这家门口时，小黑狗冲我友好地叫了两声，就欢快地摇着尾巴迎了过来。女主人出门往自家草垛上扯稻草，见我匆匆而来，忙打招呼：“丁先生元宵节还没过，就回来啦?晚上到我家来吃饭!”我忙摇摇手：“谢谢大嫂!不麻烦了。”大嫂说：“学校没开学，食堂也不开伙，你就不要见外了!”我连说：“不用，不用。”就向学校走去。

　　打开宿舍门，一股阴冷的寒气从北边总也关不严实的窗户框里直面扑来。我放下行李，开始扫地、掸尘。继而又去办公室扫地。因返宁前一天我在集市上买了几只公鸡、母鸡，准备第二天带回南京家中。因怕“半夜鸡叫”，扰我好梦，就暂放在办公室过夜。岂料半夜被盗!鸡虽不在，但鸡屎尚存。明天教职工都来开会，今晚必须扫干净!

　　正忙得头上冒汗，邻家小黑狗欢快地窜进了办公室。邻居大嫂来请：“丁先生忙完啦?去我家吃饭吧!”因存有“疑邻盗斧”的心结，我依然推脱。大嫂嗔怪道：“难不成丁先生瞧不起我们农村人?”我忙说：“哪里?我现在也是农村户口了，怎么会……”大嫂说：“那就去我们家!”不由分说，大嫂勤快地帮我倒掉垃圾，又帮我用水擦干净十几张办公桌椅，拉我去了她家。

　　薄暮里，只见一股股白色的雾气从她家的门洞里飘了出来。房檐口的稻草上结的长长短短的冰凌，被屋里飘出的热气一烘，慢慢化作水，一滴滴地滴下来，在门口的稀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窝。进了家门，顿感暖意洋溢，一家人十分热情，嘘寒问暖。我将一条从家里带来，原准备充作晚餐的糯米云片糕，及一双旧小球鞋送给大嫂家。旧球鞋是我小侄女穿不下了，我特意讨来，准备送给她家小女儿的。大嫂一家十分开心。小女孩立马就从火盆边跳将起来，踢掉用芦花、麻线编织的“茅窝子”草鞋，抢过小球鞋就要往脚上套。大嫂打了女儿一巴掌：“去!洗干净脚再穿。”小女孩做了个鬼脸，高兴地跑开去了。

　　晚饭是两种规格：大嫂给我端来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“汤圆下挂面”。洁白的汤圆，漂在银丝般的细面条上，碧绿的青菜叶点缀其间。不用吃，光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。我从前过年在家吃元宵，都是蘸着白糖吃的。还从没吃过咸挂面青菜汤里下的元宵。细细想来，这也是那个年头被逼出来的办法：农村户口不供应白糖、红糖。其实，糯米、挂面也来之不易：生产队因糯稻产量低，种得很少。过年时，每家只能分十来斤。挂面是在集市上用小麦换的。难怪大嫂一家晚餐只吃胡萝卜稀饭。我要把汤圆夹给大嫂家的两个小孩时，她竭力阻止：“明天是元宵节，她们有的吃。你们知青背井离乡，到我们苏北来插队，连个元宵节都不能在父母身边过，怪可怜的!今天我们家提前给你过个元宵节。”

　　大嫂一席话似一股暖流，流淌进我这个异乡青年的心田。我端着一碗汤圆下挂面，觉得它是那么地沉重!不由得想起“漂母饭韩信”的故事，眼眶不禁湿润起来……

　　饭罢，我踏雪离开这家高邻。小黑摇着尾巴送我到宿舍门口才离去。我抬头仰望寒夜中刚升起来的冷月，虽不十分圆满，但清辉明澈，月光与地上的积雪相映，反使夜空亮了许多。让我这个不知将来“路在何方”的迷茫的知青心头一阵敞亮。

　　时过境迁，去年秋天，南京知青集体返回生产大队，看望当年插队时的父老乡亲。午饭后，大家分头去各生产队寻故觅旧。我特地抽空跑到学校旧址去寻找当年的高邻，岂知学校已撤销，片瓦不存。“同心圩”依旧在，可圩上却空空荡荡，无一间房屋了------

　　“益愧千金少，情将一饭殊。”唐代大诗人李群玉感慨淮阴侯韩信当年曾“千金答漂母”，如今我却无奈何!只能在心里暗暗祝祷：“同心圩”上的爱心大嫂，愿你们家的生活越过越好!

(丁鸿慈)